在大馆,帕翠西亚·皮奇尼尼的去人类中心世界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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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
大馆当代美术馆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我必须讲述这样一个世界,它是一个鲜活的、完整的实体,而我们是它微小而强大的一个组成部分。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温柔的讲述者》
撰文 / TL
本文图片致谢艺术家以及大馆当代美术馆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Olga Tokarczuk) 用一个简洁的短句结束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受奖演讲。人们或许会感到托卡尔丘克的演讲流于空泛,难以理解,但如果结合同样着眼于“跨越界限的生命形式”的艺术家帕翠西亚·皮奇尼尼 (Patricia Piccinini) ,人们或许就可以将《温柔的讲述者》与自己身上一些不寻常的同情或自私联系起来——譬如,在背鳍、犄角、花叶等人类从未拥有的部位上,共情到的真实的痛觉;抑或是被某片雨林或湖泊引发的吝啬,即使它们直到消失,也从未属于任何人。皮奇尼尼在数十年的生涯中,不断捕捉并放大这些体验,从而暗示了一个正逐渐成为现实的图景:人类失去了它的中心地位,却获得了与其他生命、物质紧密相连的能力。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
Patricia Piccinini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皮奇尼尼于1965年在西非的塞拉利昂出生,七岁时随父母移居澳大利亚。她在两个与野生动物慷慨共享土地的国家度过了童年,却在之后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见证全球变暖、生物多样性、克隆、基因工程等议题一个接一个被提出,并被印证为人类最确凿和迫切的困境。
皮奇尼尼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1995年年末,自己第一次在媒体上看见麻省理工大学发表“人耳鼠” (Vacanti mouse) 实验时的情景:“一只可怜的小啮齿动物,背上长着与它瘦弱的身体严重失衡的人类耳朵”。当时,受井喷式的生物技术成果启发,以爱德华多·卡茨 (Eduardo Kac) 的时间胶囊 (time capsule) 和荧光兔子Alba为代表,关注科技伦理、生命过程以及活体组织的生物艺术 (Bio Art) 也已经逐渐兴起。
上图:帕翠西亚·皮奇尼尼,《不惧深度》,2019
硅胶、玻璃纤维、人发、衣服,150 × 150 × 110 cm
上图:帕翠西亚·皮奇尼尼,《连体》,2016
硅胶、玻璃纤维、人发、汽车漆,70 × 70 × 70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艺术生涯的早期,皮奇尼尼通过《突变基因组计划》和《蛋白质晶格》等数字影像作品回应了千禧年前夕的剧变。之后,她开始将创作重心逐渐转移到了一系列的雕塑作品中。2003年,皮奇尼尼以《我们是一家人》参加了第50届威尼斯双年展。此后,她还在柏林双年展、光州双年展,巴塞尔艺术展等多个展览及世界各地的美术馆中展出,并赢得了墨尔本艺术基金会设立的国家艺术奖等奖项。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于5月24日在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 (Tai Kun Contemporary) 开幕,这也是皮奇尼尼在香港的首个个展,将展出至9月3日。此次展览展出了皮奇尼尼50余件代表性作品,包括一系列雕塑、绘画及流动影像作品。此外,艺术家还用自己喜爱的毛发形象为美术馆标志性的螺旋形楼梯创作了一件新作《发丝》,十数顶长发从三层高的天花板垂下,赋予冰冷的混凝土楼梯以生命力,充分展现毛发的美丽与怪诞。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发丝》,2023
人工发丝、塑胶、不锈钢、机械装置,60 × 60 cm,逾15米高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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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与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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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多生物艺术作品不同的是,尽管皮奇尼尼作品中混种生物的形象暗示了基因编辑或是跨物种杂交,但艺术家却有意淡化了作用在生命体上,或是尖刻,或是令人不适的技术过程——那些怪诞离奇,而又惹人喜爱的形象仿佛并非来自实验室,而是来自于与之容貌相似的父亲母亲。技术反思并未就此退场,但那位造物主一般操作着一支试管的人类科学家却被从此隐去,作为替代的是,他站到了众多与他平等、不分彼此的生命中间。
皮奇尼尼进一步迈向的,是对人与自然、人与事物、自然与科技等一系列二元划分的反思。她也因此被托卡尔丘克、哲学家唐娜·哈拉维 (Donna Haraway) 、凯伦·巴拉德 (Karen Barad) 等人频繁地征引,进入后人类主义思想的讨论中。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天野》,2021
多个塑胶物件、假地板、悬吊式天花板、尺寸可变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平衡》,2019
玻璃纤维、汽车漆、皮革、零件,230 × 187 × 150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展览中,《平衡》和《天野》两部作品的布置为艺术家的思想背景做了注脚:《平衡》被设置在数以千计的白色花茎中央,观众穿过弯曲的小径后目睹的,是两辆仿若扭打在一起,又像是正热烈交媾的电单车。《平衡》与其他运用了明亮的人造材质的作品类似,来自于皮奇尼尼对去人类中心的世界的幻想——未来,物种身份的界限变得流动和不确定,主体性不仅保留给人,也保留给物、动物和植物。
但这并非只是乌托邦的幻象,当观众重新四顾周围,《天野》里众多的白色胶花或从头顶垂下,或从地面冒出,不断引发观众对白化珊瑚或是人体器官的联想。皮奇尼尼正是欲图在《天野》中幻想一片器官农场,揭开科学奇迹背后蕴含的悲哀,令呈现在这个宽阔展厅中的未来图景,变得充满疑惑且令人忧虑。
(
错愕与亲密
)
皮奇尼尼在2007年接受采访时曾说,“我们共同的‘动物性’是我作品的核心,我认为不可能找到人类在生物学上的任何‘特殊’之处”,这促成了她最为人熟知的那些混合体 (Hybrids) 雕塑。观众往往在进行更深层次的理性思考前,便为眼前奇特却惹人喜爱的生物触动,感受到一种既错愕又亲密的情感。
皮奇尼尼在混合体身上模糊了超现实与现实之间的界限。那些在人们关于自然和生命的常识中,相互悖谬的材料、造型、主题和隐喻,被她揉合进一具躯体或是一个场景。手法的写实和主题的超现实间建立起一种微妙的联系和平衡,一个超越物种的社区,或是一个后自然的乌托邦仿佛就此具现在眼前。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亲属》,2018
硅胶、玻璃纤维、毛发,103 × 95 × 128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亲属》(细节),2018
硅胶、玻璃纤维、毛发,103 × 95 × 128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亲属》中的红毛猩猩母亲正触碰着右肩上的人类宝宝,另一只手怀抱着的婴儿则与她注视着同一方向。皮奇尼尼曾针对另一件作品《大母亲》谈及她在非洲的经历:狒狒母亲丧子后,会前往人类村庄偷走婴儿。《亲属》缺少明显的悲情,相反,母亲出神的表情和松弛的嘴角令人想到那些疏于礼仪、过于懒散的家庭场景。不过,物种的突兀、家庭成员间微妙的差异又立刻为她们的温情蒙上了一重不易察觉的阴影。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支撑者》,2021
硅胶、玻璃纤维、毛发、衣服,168 × 130 × 90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支撑者》则展示了一个更加理想,也更加乐观的未来世界:艺术家颠覆了古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 (Atlas) 的故事。这位永世受罚的擎天神如今重新出现一座由警署以及监狱改造而来的建筑群中,却一反过去受难、压抑的形象。相反,她正平静地趴睡在大地上,从她的下肢延伸出了一座巢穴,正轻柔地指向天空。似乎是她为雏鸟们提供了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又像是那些小生命,正悄悄牵引这位疲惫的囚徒上升。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弃婴》,2008
硅胶、人发、聚酯纤维、尼龙、羊毛、塑胶,66 × 41 × 37 cm
图片来源于网络
对于本次展览的策展人托比亚斯·伯格 (Tobias Berger) 来说,在许多作品中,皮奇尼尼的工作就是“将情感重新引入理性叙事”。有时这意味着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容易理解了,但有些时候,比如在《弃婴》中,观众或许会希望这样的理解变得更加艰难。
摇篮里,一个外貌悲惨的初生婴儿正抬头凝视着,漆黑的瞳仁表面不时闪过观众的倒影。人们会对作品的形象和标题施以冷漠,但那怪物般的身体特征也令人难以忽略。今天,有关科技伦理或是后人类道德的讨论正变得司空见惯,但如果未曾真正注视过失败的基因工程产物,每个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胆怯的。
(
回望与乐观
)
皮奇尼尼并非单纯地在混合体中重现我们细微的情感和体验,以引发同情。更多时候,她希望人们能觉察到自己和那些奇异生物之间微妙的落差感,从而想起自己身上被彻底遗忘的部分。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祭品》,2018
硅胶、毛发,12 × 24 × 28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祝你好运》拥有一种刺痛人的幽默,一群悬挂在洞穴顶部的肉质生物正舞蹈般摆动,直到其中的一只断裂,永远地离开它们。死亡是生命体最重要的经验,但似乎通常被人恐惧、排斥。然而,皮奇尼尼以一种诙谐的方式逼视这个过程,就像美国小说家、诗人雷蒙德·卡佛 (Raymond Carver) 在诗中感谢那位告知他时日无多的医生,因为正是他给予了“这个世上别的人不曾给过的东西”[1]。
《祝你好运》是皮奇尼尼一类作品的代表,它们标志出艺术家最鲜明的一个特点,即托比亚斯·伯格所言“回望人类自身”。皮奇尼尼在作品中坚持一种特殊的乐观气质,以此与善于诟问、反思、批判的后人类同道者们区分开来。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懒虫》,2018
硅胶、树脂、毛发,26 × 25.8 × 25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这不单来源于那些表达赞扬或温情的雕塑,反而更多是在有关禁忌、隐私、本能的作品中流露出来——艺术家毫无羞赧地放大人们怯于,甚至是愧于去说的身体部位、生命经验,迫使观众打量无论对于人还是更大的自然整体,都脆弱却又必不可缺的一面。
在《密切曲线》和《觉醒》中,性、生殖等主题呈现为冲击力十足的母体形象,而在《鹰蛋人》中则表现为柔情流露的男性身体,无论从视觉上还是思维上,它们都跃出了人类社会既有的平庸范式,反而更接近我们在动物身上所见到的毫不遮掩的天性。
上图: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密切曲线》,2016
硅胶、玻璃纤维、人发,54 × 72 × 30 cm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上图:帕翠西亚·皮奇尼尼,《鹰蛋人(哲学家)》,2018
硅胶、玻璃纤维、树脂、毛发,59.5 × 28 × 42 cm
图片来源于网络
然而,正如哈拉维所说,生理性别在今天不再含有任何天然的约束条件,今天的性别意识反对一种本质主义的编码方式,而更倾向于多元化的混合体。皮奇尼尼关于母性、父性乃至天性的表达不仅没有为性、性别、种族等问题提供一个稳定的框架,反而大大地增加了其中的复杂性。
正如《鞋型 (开花) 》所提供的例证,一双有着赛车般渐变色外形的跑鞋正绽放出幼芽,外形既接近植物充满生命力的有机形态,又像是高速运动时,双脚反曲紧绷的瞬间,这与哈拉维为人类的性别、身体描绘的赛博格未来不谋而合。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鞋型 (开花) 》,2019
树脂、汽车漆,60 × 88 × 69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如此说来,艺术家是否仅仅是在制造混乱或是无休止地提问吗?皮奇尼尼最终向人们提供了一系列的孩童形象:他们的外貌与观众最为接近,却正遭遇着比任何人类都更为离奇的经历。
在《观察者》中,一个男孩正从一堆叠高的量产椅子顶端,好奇地打量脚下的观众。而《我们一同旅行》中,那位享受着旅途中怪诞景物的女孩,似乎和他拥有同一种天真。观众很难从他们身上获取有关未来的答案或信心。最后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些孩童的邀请,用他们眼睛去看——几个奇异的生命体正朝这边慢慢靠近,他/她们是同伴还是敌人?脚下还能再增加几张椅子,但四周忧心忡忡的成年人们却低头沉思,担忧眼前的险境。
上图:帕翠西亚·皮奇尼尼,《我们一起旅行》,2021
单频道高清有声录像,10分钟,循环播放
上图:帕翠西亚·皮奇尼尼,《观察者》,2010
硅胶、玻璃纤维、钢、人发、一副、椅子,220 × 140 × 48 cm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现场,2023年5月24日至9月3日,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摄影:何兆南
图片致谢大馆当代美术馆
[1] 引自雷蒙德·卡佛的诗《医生说的话》(What the Doctor Said)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展览目前正在大馆当代美术馆展出,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跳转大馆当代美术馆官方网站:www.taikwun.hk
“希望——帕翠西亚·皮奇尼尼”
展 期:2023年5月24日 - 9月3日
艺术家:帕翠西亚·皮奇尼尼
策展人:托比亚斯·伯格
地址:|香港中环荷李活道10号赛马会艺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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